佩里尔端坐在厚重的橡木书桌后,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一名神色惶恐的神职人员刚刚汇报完外城区水源污染的调查结果。
“……根据多处水样分析和对现场残留物的检测,基本可以确认,污染源是近期大量出现的焦化变异兽自燃后产生的灰烬。”神职人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些灰烬中蕴含着一种奇特的、具有高度腐蚀性和生物毒性的未知能量残留。连日来的地底震动,导致这些灰烬随着地表径流大量渗入土壤,最终污染了外城区相对较浅的地下水脉。”
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也查阅了城市建设档案,奥菲斯大人曾经在一次规划改革时,出于战略储备和防止单一水源被污染的考虑,为内、外城区设计了完全独立的深层水源供给系统。内城水源取自更深层的岩层水,且有额外防护,因此并未受到此次污染影响。”
佩里尔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这很符合老朋友做事的风格,“‘天灾’加上‘人祸’。”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嘲讽。艾丹那看似充满人道光辉的决定,无疑将这场本可控制的危机,放大到了足以倾覆整座城市的程度。
但他并没有时间去评价艾丹的愚蠢。眼下的混乱,直接威胁到了他苦心经营的秩序。暴力镇压?那是下下策,只会制造更多的尸体和无法控制的仇恨。他需要的是掌控,是让这些愚昧的羔羊重新回到他划定的轨道上来。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一丝不存在的灰尘,那身象征着神圣与慈悲的执事袍,在他身上却透出一种冰冷的威严。“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去‘安抚’一下那些迷途的羔羊。”
艾丹策马冲到内城南门附近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从马背上栽落。近千名难民汇聚成的人流,正疯狂地冲击着由士兵们用血肉和盾牌组成的防线。火把跳跃的光芒扭曲着一张张因饥渴、愤怒和绝望而变形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以及一种浓烈的、名为“疯狂”的气息。
“开门!给我们水!”
“我们要活下去!”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天空。石块、木棍、甚至拆下来的门板,如同冰雹般砸向士兵们的盾牌,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士兵们脸色苍白,握着长矛的手因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
“砰!砰!砰!”防线在人潮一次次的拍打下摇摇欲坠,每一声都像砸在艾丹的心上。士兵们脸色苍白,握着长矛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在人潮一次次的冲击下不断向后退缩,已经有缺口出现,零星的扭打和惨叫声开始响起。
“都给我冷静!”艾丹拔出指挥官佩剑并非指向人群,而是作为身份象征,走到阵前,声音洪亮但带着疲惫:“我是艾丹!领主城的指挥官!大家冷静!听我说!”
艾丹试图用指挥官的威严压过喧嚣,“我知道你们的苦!我知道你们渴!但冲击城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带来流血和死亡!给我一点时间!我……”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狂风巨浪中的一颗石子,瞬间被淹没。
“骗子!”
“滚开!”
“我们要水!现在就要!”
“让开路!我们要进去!”
愤怒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声浪,反扑回来。一块湿漉漉的泥块裹挟着恶臭,狠狠砸在他的胸甲上,留下污浊的印记。艾丹感到一阵彻骨的无力。他的承诺,他的身份,在最原始的生存渴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曾为这些人打开了生门,如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给予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所需。这巨大的讽刺,像毒蛇的獠牙,噬咬着他的良知。
人群的另一侧,亚德里安早已被淹没,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他抓住一个挥舞着木棍的男人的胳膊,脸上沾满了灰尘和别人的汗水,声音嘶哑地哀求:“停下!求求你们!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后果!这样只会让事情无法挽回!神不会抛弃我们的……”
“神?”那年轻难民猛地甩开他,眼中布满血丝,“神在哪里?在我们像狗一样被关在这里,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的时候吗?滚开!你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假惺惺的伪善者!”
亚德里安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一个同样麻木的老妇人身上。他看着眼前这片失去理智的人海,看着那些曾经他也想拯救的灵魂此刻却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欲望,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混乱的漩涡中心,各种矛盾的思想正在激烈碰撞、撕裂着每一个人。
高颧骨男人站在一块被推倒的石碑上,他赤裸着上身,汗水反射着火光,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却极具煽动性:
“兄弟姐妹们!看看!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庇护’!渴死我们!饿死我们!他们宁愿让水在内城发臭,也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不能再忍了!冲进去!里面有干净的水!有吃不完的粮食!那是我们用劳动,用命换来的!那是我们应得的!” 他的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却从未想过冲进去之后,那短暂的满足之后,又将是怎样的混乱与毁灭。
他身边,几个同样被逼到绝路的青年,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挥舞着从劳役场偷来的铁锹和镐头,狂信徒般响应着他的号召,准备将一切阻碍砸得粉碎。
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疯狂。一个面色憔悴的母亲紧紧抱着怀中因脱水而奄奄一息的孩子,她看着前方士兵们冰冷的眼神,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脸上划出两道沟壑。“回去吧,求你了……我怕……孩子也怕……”她的声音在震天的喧嚣中细若蚊蝇,但眼神里的恐惧却无比真实。她的丈夫,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男人,看着前方士兵冰冷的长矛尖,又看看妻子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脸上充满了挣扎,最终只是麻木地摇了摇头,被身后的人潮推搡着向前。
在人群相对靠后的地方,那个告密的中年男人,正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般缩着脖子。他既害怕暴动失败后自己会被清算,又嫉妒那些敢于豁出性命去反抗的人能得到潜在的“胜利果实”。他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和城墙上若隐若现的卫兵身影间游移,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似乎在盘算着,如果暴动失败,他该向谁再次献上“忠诚”,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生存保障。
而更多的难民,早已被连日的饥渴、劳累和绝望磨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们只是被身边人的情绪裹挟着,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麻木地向前涌动,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如同行尸走肉。
防线上的士兵们,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一个脸庞稚嫩、胸甲上还带着新兵标记的本地士兵,死死咬着下唇,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枪尖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沉。“队长……他们……他们不是敌人…”他带着哭腔低声向旁边的队长说道。
他的队长,一个脸上刻满风霜、手臂上有旧伤疤的老兵,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他一巴掌拍在年轻士兵的头盔上,低吼道:“守住!这是命令!你忘了城破是什么下场吗?难道想让这些疯子冲进去,抢光你们家最后一点吃的吗?!”他的声音严厉,但没人看到,他紧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人不是怪物,他们只是被逼到了绝路的同类。
相比之下,几个站在防线侧翼、明显是外地来的士兵则显得冷漠得多。他们动作标准而机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寻找着任何可能突破防线的威胁。
“妈的……这群人疯了……”一个外地兵低声咒骂着,悄悄向后挪了半步。然而,当人潮如同真正的海啸般一次次拍打上来,感受到那股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绝望力量时,即使是这些外地兵,眼中也开始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这种毫无意义、如同被蚂蚁啃噬般的消耗。
远处,一些胆大的原住民在高处或自家窗户后探头探脑地观望着这场家门口的“战争”。
那个三角眼的杂货店老板,一边护着自家的水缸,一边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横飞地喊道:“打!狠狠地打!打死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杂种!就该把他们全赶出去喂变异兽!”他的脸上充满了恶毒的快意。
面包店老板娘玛莎则躲在自家二楼的窗帘后面,双手紧紧捂着嘴,肩膀因为无声的啜泣而颤抖。她看到了人群中那个曾经接受过她面包的孩子,此刻正惊恐地抱着母亲的腿。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既同情这些可怜人,又害怕这场暴动会彻底毁掉这座城市,毁掉她仅有的一切。
山羊胡老者站在街角,远远的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悲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最终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开。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场生存的角力中,理性和同情早已被碾得粉碎。
就在这血腥冲突即将彻底爆发的时刻——
一个平静却充满威严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都住手。”
混乱的场面诡异地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所有人,无论是疯狂的难民,还是紧张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内城高耸的墙头。
佩里尔执事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执事袍,身姿挺拔,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仿佛这场足以吞噬一切的混乱,在他眼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身后站着几名同样面无表情的教会守卫,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气息。
他的出现,带来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奥菲斯的子民们,”佩里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悲悯和痛心,“我听到了你们的哭喊,我看到了你们的绝望。神怜悯世人,领主城和教会从未放弃任何一个虔诚的灵魂。我知道你们口渴,我知道你们在受苦。”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恐惧的脸庞。“连日来,教会的神职人员不眠不休,动用一切力量试图净化被污染的水源。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重,污染的源头深埋地下,非人力所能轻易扭转。” 他轻描淡写地将责任归咎于不可抗力,将教会摆在了努力救助却无能为力的位置上。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眼下的混乱,这种自相残杀的行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只会阻碍我们净化水源的努力!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入更大的危险!难道你们想亲手毁掉这座最后的避难所吗?!”
下方的人群骚动起来,佩里尔的话语戳中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