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黎明,圣裁光幕依旧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混沌隔绝在外。但这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光明,却像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冰,城市内部的寒意与焦躁,正随着资源的枯竭而一点点渗透出来,无声地蔓延。
艾丹站在指挥所的平台上,连续数天缺乏休息带来的疲惫仿佛有着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肩上。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在难民劳役队的“贡献”下,确实得到了加固,但代价是安置区内日益沉重的怨气和麻木。佩里尔的秩序管理带来了表面的秩序,却像是在不断积蓄压力的火山上加盖了一层薄薄的硬壳。他甚至不需要去看最新的报告,就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正在被一种无形的绞索缓缓勒紧。
他想起了亚德里安。自从那天提出那个“权宜之计”后,就几乎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难民的救助工作中,像一棵在风雨中飘摇却仍不肯弯折的小树。或许,他能从这位相对单纯的牧师那里,感受到一些不同于指挥所内压抑气氛的东西。
卡琳也在寻找亚德里安。她需要情报,关于佩里尔,关于教会深处的秘密。艾丹与佩里尔之间的裂痕是显而易见的,但那更像是权力与理念的碰撞,触及不到她真正关心的核心。亚德里安,这个与她有着相似出身、却走上截然不同道路的昔日同窗,或许会因为身处教会底层,反而能听到或看到一些高层不会注意的细节。
她在那片尘土飞扬的石料处理场附近找到了亚德里安。他正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医疗棚里,为一个手臂被落石砸伤、血肉模糊的难民清洗伤口。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但卡琳能轻易捕捉到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他的牧师袍沾满了污渍和血迹,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亚德里安。”卡琳走近,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你看起来很累,需要休息。”
亚德里安抬起头,看到是卡琳,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浓浓的疲惫所取代。“卡琳?你来了。抱歉,刚才太专注了。”他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还好,还能撑住。这里离不开人。”他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仿佛那上面有他唯一能抓住的实在。
“我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卡琳顺势蹲下身,目光扫过医疗棚内躺着的其他伤者,以及外面那些在卫兵监视下劳作的麻木身影,
“城里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紧张了。佩里尔大人那边,压力应该也很大吧?教会内部…有没有什么新的说法?上回你告诉我的寻神之路,或者别的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担忧和好奇。
亚德里安缠绕绷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动作。他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我……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分教会了。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前天远远见过一次,执事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行色匆匆。大概……也是为了光幕和城里的事在烦心吧。”
他抬起头,看向卡琳,眼神里没有她想探寻的任何秘密,只有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对眼前苦难的专注,“卡琳,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去想那些太遥远的事情。‘寻神之路’?或许吧,但我现在没有看见神,我只看到眼前这些在泥泞里挣扎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卡琳心中,激起了一圈冰冷的涟漪。她明白了,亚德里安这里,暂时是问不出任何东西了。他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被眼前的苦难牢牢攫住,无暇他顾。或许,这也是一种讽刺?离“神”最近的牧师,却在离人最近的地方,感受到了最深的无力。
卡琳没有再追问,轻轻地帮亚德里安擦去脸上的灰尘,默默地帮着递药品和清水。看来,想要撬开佩里尔和教会的秘密,只能另寻他法,或者,等待一个足以让所有秘密都无法再隐藏的契机。
负面情绪蛛网般,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甚至深入到了原本应该抱团取暖的群体内部。
城南靠近内城墙的一条小巷里,曾经偷偷给过难民母子面包的那位面包店老板娘,此刻正被几个街坊邻居堵在自家后门口,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愤怒。
“玛莎!你老实说,是不是又偷偷把吃的给那些外来人了?”一个三角眼的男人唾沫横飞地指责道,他的杂货店就在隔壁,生意因为难民涌入后的物资管制而一落千丈,
“现在什么行情你不知道吗?城里的粮食都不够吃了,军粮都开始减配了!你还拿我们自己的口粮去喂那些人?”
“我……我没有……”玛莎老板娘慌忙摆手,眼神躲闪。
“就是!”另一个干瘦的女人尖声道,“佩里尔大人都下了条例,让他们待在安置区干活换吃的,你倒好,还偷偷给!好人全让你当了,我们就全是恶人是吧?装什么清高啊”
“他们……他们太可怜了,孩子饿得直哭……”玛莎试图辩解,声音微弱。
“可怜?谁不可怜?我们不可怜吗?!”男人猛地一拍门板,“偷偷摸摸接济他们,让他们觉得可以不劳而获!你每给他们一块面包,我们自己就要少一口吃的!你安的什么心?我告诉你,玛莎,你要是再敢这样干,我们就去报告卫兵,说你私藏物资,扰乱战时秩序!”
周围几个邻居也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对难民的排斥和对资源被分薄的恐惧。山羊胡老者也在人群中,他刚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三角眼男人凶狠的眼神,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开了。玛莎看着这些平日里还算和睦的街坊,此刻却如同凶神恶煞,只觉得一阵心寒。她最终只能流着泪,连连保证自己再也不会了,才被放过。那扇曾经传递过微弱善意的后门,被她从里面死死地闩上了。
糟糕的情况不止于此,在外城区几个主要的难民安置点,一些令人不安的迹象开始悄然蔓延。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抱怨肚子不舒服,拉肚子,头晕。亚德里安在医疗点也接诊了几例,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着凉或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但第二天,情况变得明显起来。出现类似症状的人数急剧增加,而且都集中在饮用外城区那口老井水的区域。有人开始说,井水的味道似乎有点不对劲,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和土味。恐慌像无形的瘟疫,比疾病本身传播得更快。人们开始犹豫着不敢再去打水,即使渴得嘴唇干裂。
艾丹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明在兽潮还未来临前,他就已经为保护水源做了部署,为什么还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联合了另外几位懂些草药和医理的神职人员,仔细检查了水源和病人的呕吐物。初步的结论让他们的心沉到了谷底——水源很可能被污染了,而且不是普通的污物,似乎混杂了可能源自变异生物的体液,甚至存在更恶劣的可能性。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到了佩里尔那。
佩里尔执事端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刚刚也收到了教会神职人员的初步报告。“慌什么?”他冷冷地瞥了艾丹一眼,“不过是些许不适,或许只是那些难民自己不注意卫生,或者体质虚弱所致。战争时期,这点小病小灾在所难免。”
“大人!这不是小事!”艾丹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提高,“亚德里安牧师和几位懂医术的人初步判断,水源极有可能被污染,而且不是普通的污染!继续饮用,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外城区已经人心惶惶,干净的水源成了最大的问题!”
佩里尔的目光锐利起来,他当然明白缺水的严重性,但他更在意的是秩序和控制。“那你想怎么样?打开内城区的水源,让所有人混在一起抢水?你知道那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吗?你知道内城的储备还能支撑多久吗?如果内城区的水也被污染,我们所有人都要玩完!”
他站起身,踱了踱步,似乎在权衡。“内城水源绝不可能开放。呼,但是,”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教会并非无情。我会立刻命令所有掌握净水术的神职人员,前往外城区水源地,全力进行尝试净化。同时,从教会储备中调拨一部分净化剂,投入井中。告诉那些难民,教会正在尽力解决问题,让他们耐心等待。”
艾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佩里尔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能将话咽了回去。那需要持续施法,消耗也不小,而且对于这种大范围、性质不明的污染,效果能有多少?净化剂更是杯水车薪。这只能是缓兵之计但他又能怎么办?他不是傻瓜,佩里尔说的不无道理。
“……是,大人。”艾丹最终低下了头,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力。但佩里尔的决定,很可能会将外城区的局势推向真正的沸点。
接下来的两天,外城区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教会的神职人员确实轮流在被污染的水源旁进行着净化仪式,圣光微弱地闪耀,井水似乎变得清澈了一些,那股异味也淡了些许。但饮用之后,腹泻和不适的症状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从急性变成了慢性的折磨。净化药剂的数量更是少得可怜,投入井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