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曳影镇的混乱已经过去几天,天空依旧是那死气沉沉的模样。镇民们不再聚集,也不再叫喊,那场短暂而丑陋的狂欢过后,留下的是更深的寂静。街上偶尔有省兵的小队巡逻而过,他们整齐的皮靴踩在地上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镇长宅邸的书房里,那摊暗褐色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空气中似乎依然残留着一股无法驱散的味道。巴赫站在窗前,看着镇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敲门声响起,片刻后卡琳推门而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衣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冷静。
“巴赫队长。”
巴赫转过身,对卡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卡琳长官。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用油布包裹好的文件袋,“这是对阿姆瑞奇罪行的初步调查报告,以及对那些带头作乱的镇民,特别是皮货商博克等人的审讯记录。他们已经对杀死镇长的罪行供认不讳。我会将他们连同您提供的物证,一并押送至斯瓦里吉市,再由市里转呈行省处置。”
卡琳点了点头,将一本她连夜整理出的、关于“天空碎片”危险性评估和“鬼嚎风口”异常现象的加密报告递给巴赫:“这个,也请一并上报,并注明最高警戒等级。我建议,在中央议会没有派出专人处理前,封锁整个‘鬼嚎风口’区域。”
巴赫接过报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郑重地回答:“属下明白。”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长官……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要护送重要的证人离开这里,回辉铁城”卡琳的目光投向窗外,
“曳影镇的烂摊子,就有劳了。”
“职责所在。”巴赫回答,他知道卡琳不想多说,便也不再追问。
他在镇上为卡琳安排了一辆相对结实、补给也算充足的马车,路途并不短,这是他作为地方驻军领队,所能提供的、符合规则的最大便利。
当卡琳带着亚敏和伊利丝走出宅邸时,整个小镇都仿佛在用敬畏而疏离的目光注视着她们。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镇长,在她们到来后短短几天内便横尸书房,这个来自首都的神秘女人,在镇民心中已然与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划上了等号。
马车缓缓驶出曳影镇,将那片死寂与罪恶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厢里很温暖,铺着厚厚的毛毯。安蜷缩在角落,这是她第一次坐马车,但她没有丝毫新奇感,只是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这几天,虽然卡琳姐姐将她照顾得很好,但身边这些陌生的、看起来很厉害的哥哥姐姐,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拘谨和害怕。
亚敏看出了她的不安。
她挪了挪身子,坐到安的旁边,从自己那个总是装着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行囊里,掏出一个用几颗被磨得光滑的彩色石子和一根不知名林鸟的、带着漂亮蓝色斑点的羽毛编成的手链,不由分说地戴在了安的手腕上。
“这次可是托了你的福,我们小队还是头一回执行任务能坐上这么好的马车呢!喏,送你的。”
亚敏的笑容很爽朗,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亲近感,“安,你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精神多啦!”
“谢谢,亚敏姐姐”
这些新认识的哥哥姐姐都是好人,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逗她笑,会不动声色地将多一份的干粮留给她,会在夜里悄悄地为她盖好滑落的毛毯。
之后的路上,坐在安身旁的亚敏,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地找话说,她只是安静地靠着车壁,偶尔会拿起水囊,递给安,然后冲她眨眨眼,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安会接过水囊,小声地道谢。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小小的、移动的“家”所接纳。没有伊莎贝尔夫人那种令人窒息的规矩,也没有时时刻刻的审视。车外,那个叫格里夫的、嗓门很大的男人,偶尔会和另一个哥哥大声开着玩笑,声音洪亮得能穿透车厢的木板,但那份粗犷,却让安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
马车碾过混着泥雪的冻土,车轮发出的“咯吱”声单调而重复,像在为这片山野伴奏。
但安的心,还是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她的目光一直钉在车窗外。那些慢慢倒退的、形状扭曲的枯树,那些覆盖着残雪的、灰褐色的岩石,那些蜿蜒曲折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这一切,都和那段逃亡的路,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每一个场景,都像一根针,轻轻地、却又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记忆里。
霜落村……那个只存在了短短几天的家。那里有芬恩哥爽朗的笑声,有米卡别扭的关心,有玛丽妈妈在炉火边忙碌的身影,甚至有沃伦爷爷那沉闷的咳嗽声。那个家,也像大橡树村的家一样,成了灰烬。
安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线扯断了的风筝,在这片荒凉的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着,找不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
车厢里的温暖,与车窗外冰冷的记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难以言喻的酸楚从她的心底涌起,堵在喉咙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但此刻,又悄悄的爬上了她的眼眶。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想。
如果不能和这里的一切好好告别,这些回忆就会像鬼魂一样,永远跟随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分不清是因为心里的情绪还是马车的颠簸而晃了晃。
她想轻轻抓住卡琳的衣袖,但用出的力却大得让卡琳有些意外。
正在闭目养神的卡琳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温和地看着她。
“我想……下去一下。”安指着窗外那片空旷的山坡,“就一会儿,好吗?”
卡琳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看着安那双通红的、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对正在驾车的伊利丝吹了吹口哨,示意她停车。
安没有跑。
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山坡的边缘。冷冽的山风灌进她的衣领,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站在这里,面向那片空旷而沉寂的山谷,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曳影镇,霜落村,是她所有痛苦和再一次失去所有的见证。
她闭上眼睛,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张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对第一个家的告别:
“妈妈——!沃伦爷爷——!安要走了!再见!”
声音撞在对面的山壁上,被撞得粉碎,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回音。没有人回应她。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滚落,很快便被寒风吹干。但她没有停下,她要将所有的悲伤都喊出来,都留在这片伤心地上。
她再次吸气,冷气在急促的呼吸下不停的灌进她的肺里,她喊出了对第二个家的告别:
“芬恩哥——!米卡——!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和你们一起活下去。对不起,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逃走了。
喊完这两声,她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跪倒在松软的雪地里,将脸埋进冰冷的积雪中,终于按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攥紧手腕上亚敏送的手链,一阵风将手链上那根蓝色的羽毛吹走飘向远处的树林。
卡琳和小队成员们静静地站在远处,没有人上前打扰。他们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保持警戒,一边守护着。
这个可怜的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她的过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