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落叶谷深处,像一砚被泼翻的浓墨,将山谷的轮廓、枯死的枝桠以及这座孤零零的木屋都浸染得悄无声息。风在谷中回旋,带着初融雪水的凛冽和腐殖土的潮气,偶尔拂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像是远方传来的哭泣声。
伊莎贝尔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睡不着,莫名的的心悸攫住了她,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掌,隔着厚重的被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坐起身,赤着脚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丝毫无法吹散那股萦绕心头的不安。
她望向曳影镇的方向,那里,除了被群山遮挡的无尽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阿姆瑞齐……”她无意识地呢喃着丈夫的名字,试图用这个名字来对抗心中不断滋生的恐慌。
就在这时,一阵毫无征兆的心痛袭来,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扯断了。她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住,扶住了冰冷的窗框。在耳鸣与黑暗交织的混乱中,她似乎……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遥远而微弱的呼唤,沙哑的,充满了不甘与眷恋的……
“伊莎……贝尔……”
她下意识地看向梳妆台,那枚被她摘下的黑色戒指,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静静地躺着,像一块吸走了所有光芒的、平平无奇的黑石头。不知为何,自打摘下它之后,她脑海中那些总是纠缠不休的、偏执而疯狂的念头,似乎也随之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慌的清醒。
可这份清醒,却让她更加不安。她想起丈夫离开前,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睛里,藏着她不愿去深究的疲惫与慌乱。他说过,他从来没骗过她。是的,没有过。
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紧紧抓着,却又感觉到它正在一点点地被手心的冷汗浸湿、腐烂。
卡琳没有在曳影镇多停留片刻。
在确认阿姆瑞齐已死,并将那本足以定罪的账本和稳定局势的责任一同交给脸色铁青的巴赫队长后,她只留下了一句话:“这里的烂摊子交给你了,我要去完成另一件事。”
她没有等待巴赫的回应,便带着最擅长追踪和潜行的亚敏与伊利丝,根据从书房搜出的那张标有“落叶谷”的地图,连夜出镇。作为副队长的格里夫和赛提、费舍尔则被她留下,协助巴赫稳定随时可能再次暴动的镇民,并监视后续的一切动向。
今夜的曳影镇,比她来时更加混乱。几处无人看管的篝火仍在燃烧,一些镇民在短暂的“狂欢”后,又陷入了对未来更深的迷茫和恐惧之中,三三两两地聚在街角,低声议论着什么。
卡琳骑在马上,目不斜视,内心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阿姆瑞奇的死,并未让她感到丝毫快意,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对人性之恶的无力感。罪恶根源,是这片被“天空碎片”污染的土地还是在这之上扭曲的人心?
在她们穿过一个阴暗的巷口时,卡琳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异样。
她猛地勒住马,目光扫向巷口的深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被风吹动的破布在摇晃。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似乎瞥见一个佝偻的、穿着破旧衣衫的背影一闪而过,那背影像极了那个已经在“鬼嚎风口”坠崖身亡的“多克”。
“队长?”伊利丝警觉地问道。
卡琳皱了皱眉,凝视着那片黑暗许久,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她低声说,将这个荒诞的念头强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不可能,他已经死了。大概是这几天的疲惫和压力让我眼花了。”
她不再停留,催动马匹,迅速消失在镇子的另一端。救安的急切,压倒了这一闪而过的“错觉”。
而在她们离开后许久,那处阴暗的巷里,一个身影才缓缓地直起身,将脸上的泥灰抹去,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精明与狠毒光芒的眼睛,望了望镇长宅邸那片区域,然后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次日,太阳艰难地升起,又被厚重的云层遮挡。
伊莎贝尔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没有再对安进行任何“规训”,甚至没有怎么跟她说话。她只是像个游魂一样,在木屋里来回踱步,时而走到门口,向着那条唯一的小路尽头眺望,时而又回到窗边,怔怔地望着远山发呆。那条小路上,除了被风吹起的枯叶,什么都没有。
她曾赖以为生的那份偏执和疯狂,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露出了底下早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名为“伊莎贝尔”的脆弱礁石。
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妈妈”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带有侵略性的气息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凡人般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可怜的脆弱和恐惧。
当夜幕再次降临,当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地平线吞没,阿姆瑞奇依然没有出现。
伊莎贝尔身上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似乎也随之被抽走了。
她不再踱步,也不再眺望。站在窗前,背影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她知道,她那个“从来没骗过她”的丈夫,这一次,真的食言了。她生命中唯一的那阵风,停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疯狂,只剩下万念俱灰的平静。
“安,”她轻声呼唤,声音沙哑得厉害,“过来,到我这里来。”
安有些犹豫,但还是顺从地走到了她面前。
伊莎贝尔蹲下身,轻轻地将安搂在怀里。这个拥抱不再是控制和占有,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桑的力度,只是带着一丝真实的、却又因为长期扭曲而显得有些笨拙的温柔。
“安……你害怕妈妈吗?”她轻声问。
安没有回答,只是在她怀里微微颤抖着。
伊莎贝尔自嘲地笑了笑,松开安,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凳上。“没关系了……都……没关系了。妈妈……给你讲个新故事吧。一个关于很傻很傻的女人的故事。”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安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她的怀里,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伊莎贝尔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梦,
“有一个很任性的女人。她住在一栋很大很漂亮的房子里,什么都不缺,但她总觉得不快乐。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那个男人很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他会把身上唯一一块烤得有些焦黑的麦饼,分一半给她,还会傻乎乎地站在雨里,等她从窗户里看他一眼。”
“后来啊,这个傻女人就跟着那个男人跑了。她扔掉了所有漂亮的衣服,离开了那栋大房子,跟着他住进了漏雨的木屋,吃了上顿没下顿。所有人都说她疯了,但她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因为那个男人,会把她冻僵的脚放进自己怀里焐热,会在最冷的夜里,把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皮衣披在她身上。”
“他们一起熬过了很多很多年。后来,那个男人靠着自己的聪明和狠劲,变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有地位。他们终于又住进了大房子,比以前那栋还要漂亮。女人又穿上了丝绸的裙子,吃上了最精致的食物。她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
伊莎贝尔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