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般的夜色还未完全褪去,东方天际却已隐隐泛起一丝亮光,在苍白的天幕上晕染开一抹淡淡的血色。
老欧科夫妇挣扎着从铺着稻草的旧木板床上爬起来,满是裂纹的手撑着床沿,每动一下,关节就吱吱作响。 常年的苦寒和饥饿,早已掏空了他们的身体,肌肉也变得僵硬迟缓,仿佛与这片贫瘠的土地融为了一体,坚硬,疲惫,了无生气。
玛丽慢吞吞地整理床铺,在他们的枕边,一件已经旧到看不清颜色童衣整齐的放在那,她总说这是给安准备的,即便他们的女儿在二十年前那场瘟疫里,早化作荒野上的小小灰烬。
玛丽望着衣服有些出神,直到老欧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回过神来,这情景就像循环一般出现在每个清晨。他们有一个女儿,曾经。
再有两年老欧科就要六十岁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每一条都像是岁月刻下的沟壑, 深不见底。
他的妻子玛丽比他小几岁, 曾经也是个俏丽的妇人, 如今也被无情的时光摧残得形容枯槁, 曾经灵巧的双手也变得粗糙肿胀,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曾几何时,老欧科也是附近几个村子都闻名的猎手,身手矫健,胆识过人,玛丽也曾为贵族家做过裁缝, 一双巧手能缝制出精美的衣裳。
但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的荣耀和骄傲都已化为过眼云烟, 垂垂老矣的两人能勉强活到现在,已是莫大的恩赐。
他们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到屋外。 老欧科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和粗麻布袋,玛丽则走向简陋的灶台。
灶台上, 几只蟑螂大小的虫子, 正贪婪地啃食着残羹,全然没把玛丽当回事,玛丽皱着眉头,挥动干枯的手掌,将它们驱赶开。 她翻开墙边的木板,从瓦罐里摸出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那是他们为数不多能攒下来的食物, 在潮湿的空气中已经开始发霉。又拿起放在角落里的旧水壶,里面装着昨晚沉淀了一夜的河水,水面漂浮着一层油污和细小的杂质。
她用一块褪色严重的旧方巾,将黑面包和水壶仔细地包裹起来,缝成一个简易的包裹。这块方巾是他们结婚时, 老欧科送给她的唯一一件像样的礼物, 历经岁月洗礼, 早已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却被玛丽珍而重之地保存至今 。
屋外,一片沉寂的灰暗笼罩着破败的大橡树村。 枯黄的树叶, 无力地从枝头飘落, 在地上堆积成厚厚一层。
老欧科夫妇心里都清楚,他们已是风烛残年, 但即使在这世界末日般的绝境中, 他们依然紧紧抓住对生命的热爱, 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虽然那份热情, 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灭殆尽, 只剩下微弱的火星, 在他们心中幽幽地闪烁,指引着他们在绝望的荒原上蹒跚前行。
这片土地像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一样苍白无力地苟延残喘。曾经肥沃的水田如今变成了干涸的大地,荒芜的树木枝条枯萎扭曲着,仿佛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无情。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偶尔飘落的几片雪花像是最后的哀悼之声,为这已近凋零的世界增添一丝凄凉和绝望的气息。
“这是一个没有神的时代。”过去村里的老人们总是这样叹息。 昔日辉煌的诸神,如今只剩下口口相传的传说,以及荒野中风化的遗迹。
曾经虔诚的信徒们依然存在,却如同迷途的羔羊,在崩坏的世界里茫然无措。 世界仿佛失去了罗盘,像一艘断缆的朽船,在绝望的洋流中漂荡着,前方只有撞向末日风暴的宿命。
大橡树村,如同无数被遗忘的村落,散落在这片垂死的土地上。 它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枯叶,在末世的狂风中飘摇, 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散,碾碎,最终消失在无垠的荒原。 村民们头顶是漏雨的屋顶,身侧是布满裂痕的墙壁,身上裹着褴褛的布条, 干瘦的面颊上,写满了饥饿和麻木。
村中唯一的街道,常年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阴霾, 人们脚步匆匆, 眼神闪烁不定, 戒备和猜疑如同挥之不去的瘟疫, 在人与人之间蔓延。 在这个崩坏的世界, 信任早已成为最稀缺的奢侈品, 每个人都紧紧抓住“自私”这根救命稻草, 为了苟延残喘, 邻里反目, 亲情淡薄, 活下去, 成了唯一的法则, 也是最终的信仰。
村口的枯井,龟裂的井壁张着干涸的嘴, 嘲笑着村民们徒劳的期盼。 水源断绝已久, 他们只能颤巍巍地去远处河流汲水, 用沉重的木桶, 艰难地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 孩子们瘦得皮包骨头, 空洞的眼神里, 看不到一丝孩童的天真, 只有对未来的茫然。
那棵枯死多年的老橡树, 曾经是村庄的灵魂, 见证过几代人的欢声笑语, 如今却只剩下一截腐朽的树桩, 孤零零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树干上布满狰狞的裂纹, 风一吹, 便簌簌落下腐朽的木屑, 仿佛在无声地倒计时着村庄的末日。
曾经在树荫下嬉戏玩耍的孩子们,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空寂的树桩,在寒风中呜咽着世界末日的挽歌。
食物,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奢侈品。 即使勉强种出一点粮食 也往往被饥饿和疾病吞噬殆尽。 年迈体弱的老人 在寒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像那被风吹散的尘埃。 孩子们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骨瘦如柴, 眼神黯淡无光,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夜晚, 是村庄最难熬的时刻。 无边的黑暗似张开巨口的怪兽, 吞噬着最后一丝光明和希望, 将恐惧和战栗深深地刻进到每个人的骨髓里。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野兽嚎叫, 尖利,凄厉,划破夜空的寂静, 像来自地狱深渊的诅咒,又像是对苟延残喘的人们的嘲弄和威胁。 村民们只能颤抖着缩在家中,紧紧地和亲人拥抱在一起, 用微薄的体温,互相安慰,却无法驱散内心深处, 那挥之不去的绝望。
二十年前, 一场突然出现的陨石雨自漆黑的夜空中落下,一夜未停,大橡树村也被波及,接踵而来的是瘟疫, 像死神的镰刀, 无情地收割着村庄里脆弱的生命。 病魔如寒风般肆虐, 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卷入痛苦的深渊, 又无声无息地送回虚无。被病痛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躯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呻吟,挣扎,却没有人敢伸出援手, 因为死亡如瘟疫般蔓延, 没有人愿意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死亡,也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尸体被草草地拖到远离村子的地方,随意丢弃在荒野之中, 燃料的匮乏,让焚烧尸体都成为一种奢望, 只能任由野生动物啃噬,腐烂发臭。 人们渐渐麻木, 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眼神空洞,表情冷漠,如同行尸走肉, 那些被随意丢弃的尸体,在他们眼中, 不过是一堆腐烂的垃圾,从未存在过, 也从未鲜活过。
大橡树村如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凡是能动弹的人, 想要活下去, 想要一口吃的, 就必须用劳动来换取。 燃料,生活物资, 食物,都由村长统一分配,想要获得, 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劳力。其中最危险, 也最令人厌恶的工作,就是去野外搜集食物。 没有人能够逃避这项任务,村里会按照家庭轮流指派, 今天,轮到了老欧科夫妇。
老欧科摸索着给开裂的鞋底绑麻绳。那些用鼠皮鞣制的绑带曾经能绕山涧三圈不崩断,现在连固定块鞋跟都费劲。
\"刚才我听着地鸣声了。\"他突然说。开裂的指甲在绳结上打滑,\"山里那些畜生怕是要闹事。\"
玛丽数着指节上的皴裂没抬头。每逢春天裂口渗血时,她总用这个动作压抑心悸。
\"今天别去了。\"她抓住丈夫袖口的力度惊到自己。五根枯枝般的手指陷入粗麻布里,\"分粮的时候我把黑面包掰了一半藏在地砖下......\"
老欧科盯着墙上挂弓的钉子。那里现在钉着张发霉的狼皮,是二十年前他最自豪的一次狩猎。
他何尝不知道所谓的\"搜集野菜\",不过是去舔食野山羊啃剩的树根?但若不去,等傍晚收粮队来,就会来收走他们最后半罐腌鼠干。
“食物不多了, 咱们还是去后山碰碰运气吧。” 老欧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
“已经到春天了,也许能找到一些野果, 或者…… 刚发芽的野菜。”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墙上挂着那张断掉弦的弓, 浑浊的眼珠里, 充满了忧虑和疲惫, 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今天的徒劳无功。 玛丽叹了口气, 默默地点了点头。
“希望今天…不要会遇到那些鹿了。” 她低声祈祷着, 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 “前几天, 村里的几个年轻人, 在山里被鹿袭击了, 回来的只剩半条命, 听他们说, 那些畜生活动的范围离村子越来越近了,凶猛得简直变了样, 比以前… 可怕了不知多少倍……”
“呵…… 鹿比野狼还凶狠…… 真是世道变了…… 换做以前, 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老欧科自嘲地笑了笑, 举起手中锈迹斑斑的锄头,将陪了他半辈子的老猎刀别在腰间, 又变的面无表情。 他们默默地背起简陋的行囊, 肩上仿佛扛着千斤重担, 步履蹒跚地向着通往后山的小路走去。 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难, 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
龟裂的田野, 枯萎的庄稼, 光秃秃的树枝, 空荡荡的鸟巢, 以及路边随处可见的, 散落的动物残骸和人类的白骨, 这一切, 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命的脆弱和逝去,以及这个世界无可挽回的衰亡。
朝阳挣扎着从地平线探出头,将山林边缘染上了一层病态的橘红。老欧科夫妇抵达进山的路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潮湿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
“等等,”玛丽突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侧耳倾听,“好像有什么声音,不太对劲……” 她拉了拉老欧科的衣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两人疑惑之际,一声远古巨兽般的咆哮,裹挟着低沉的风雷之音,从密林深处炸裂开来! 地面仿佛都在震颤,脚下的枯叶簌簌抖动,像把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在耳膜之上,令人心底生寒。
紧接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山石滚落由远及近,树木被蛮横地撞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一头庞然大物,撕裂开浓密的枝叶,从后方的密林中野蛮地闯入了他们的视野。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鹿,而是一场噩梦的具象化。 它有着鹿的轮廓,却又更大和扭曲,几乎快有两个玛丽高,如同被地狱烈火炙烤过的钢铁铸造而成。两个畸形又锐利的鹿角就像荆棘王冠戴在它的头上,有着淡淡的纹路,像文字又难以辨认, 焦黑色的鬃毛如钢针般倒竖,每一根都闪烁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双眼睛,并非鹿类温驯的棕色,而是两团燃烧的血红色火焰,深邃、暴虐、毫无理智,仿佛蕴藏着来自深渊的诅咒。 尖锐的下颚突出,布满参差不齐的利齿,与其说是草食动物,更像是某种扭曲的空间来的掠食者,每一颗牙齿都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仿佛渴望撕裂一切血肉,上颚和鼻子处却是缺了一大块,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