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以近乎虚假的平静降临在奥菲斯领主城。
圣裁光幕彻夜未熄,如同一只倒扣的、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白光的巨大琉璃碗,将饱经风霜的城市庇护其下。光幕之外,混沌的黑暗中依旧充斥着兽潮狂乱的嘶吼和徒劳的撞击,但那曾经震耳欲聋的声响,此刻被大幅削弱,变成了沉闷而持续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提醒着城内的人们——致命的威胁并未远去,只是被一层看似坚固的光明暂时阻隔。
艾丹站在冰冷的城垛后,晨风吹拂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夜未合眼,疲惫持续侵袭着他的神经,下巴上也在一夜间冒出了许多青色的胡茬。光幕带来了战略上的绝对安全,至少城墙本身不再直接承受冲击,那些形态可憎的变异兽的利爪与无色的焦化火焰,再也无法触及城砖分毫。
但这层由神圣能量构筑的屏障,其代价沉重,难以长期支撑。
维持光幕运转需要消耗难以想象的能量。指挥所送来的报告显示,教会中用以配合仪式而储备的晶石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黯淡、碎裂,其消耗速度远超战前最悲观的预估。
更让他忧心的是,主持仪式的执事们并非钢铁之躯,他们需要轮换休息,每一次交接时那短暂的能量输出波动,都足以让城墙上每一位士兵的心悬到嗓子眼。这份虚假的安全感,是用城市最后的战略储备和神职人员的精神力换来的。
他望向外城区附近,那片被临时开辟出来的、如今已拥挤不堪的难民安置区。密密麻麻的简陋帐篷、油布甚至只是几块破木板搭成的窝棚,就像一块块形态各异的霉斑,在领主城蔓延开来。城门是开了,数万条生命得以苟延残喘,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棘手、复杂的内部问题。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数万个在恐惧和绝望中瑟瑟发抖的灵魂,而这座城市,在经历了天空裂缝后的数次大灾和长期的边境对峙后,已是外强中干,资源也捉襟见肘。
昨夜,在指挥所内与佩里尔达成的“脆弱共识”,此刻想来更像是一场屈辱的城下之盟。他暂时保住了军事指挥权,用兵谏的方式保住了难民的性命,却也意味着与这位手握教会和代理领主双重权柄的人物彻底撕破了脸皮。战后辞去指挥官职务,等待教会的最终裁决?艾丹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和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是否还能看见所谓的“战后”。
一名亲卫端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麦麸焦糊味的饮品走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大人,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艾丹接过那只粗糙但温热的陶碗,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饮用。他看着亲卫疲惫但尚算安稳的脸庞,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慰藉。至少,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暂时不用再用血肉之躯去填补城墙的缺口了。但这短暂的安稳,是用数万难民的涌入和与教会权威的公开决裂换来的。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
上午,临时安置区。
亚德里安穿梭在其中一个临时安置区。这里比他昨日离开时更加拥挤、肮脏。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也愈发浓烈刺鼻——汗水发酵的酸臭、无法及时清理的排泄物散发的恶臭、伤口感染化脓的腥臭、劣质草药的苦涩、以及一种混合了恐惧、绝望和长期营养不良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按照艾丹大人昨夜的紧急命令,也是佩里尔执事“为了维持最低秩序”而勉强同意的方案,亚德里安和其他几位低阶神职人员,在少量士兵和被征召的民夫“协助”下,负责在此处分发极其有限的食物和清水。
“排好队!不准抢!都有!”一名教会卫兵用长矛木柄敲打地面,吼声严厉。“谁敢再往前挤,今天的份就别想要了!”
难民们枯槁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伸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生存最原始、最卑微的渴望。发放的食物少得可怜——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麦粥,每人一小勺;几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黑面包,成年男子两块,妇女儿童一块。这就是他们支撑一天的全部能量来源。
争抢和冲突不可避免。一个瘦小的男孩在推搡中摔倒在地,手中那半块珍贵的黑面包滚进了混杂着污泥和秽物的污水洼里。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因为恐惧后面涌上来的人潮,连滚落在脚边的面包都不敢去捡。他的母亲,一个面容如同枯树皮、眼神麻木的妇人,闪电般将他从地上捞起,紧紧搂在怀里,用一种混合了怨毒、绝望却又极度无力的眼神,恶狠狠地扫视着周围那些仍在推挤、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的人们。
亚德里安感觉心痛得无法呼吸,这一幕在天灾出现时的大橡树村并不少见。他想上前去安慰,从自己的份额里拿出食物给那个孩子,但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一个人的力量,在这庞大的苦难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让让!让让!难闻死了!”几个穿着体面的本地居民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地快步走过,“可不是,听说执事大人也是没办法才同意的,真是……”他们的抱怨声不大,却像针一样刺痛着亚德里安的心。
“啧啧,真是脏死了!快走快走,别沾上什么晦气!”几个穿着本地服饰、相对整洁的市民,以手掩鼻,满脸嫌恶地从安置区边缘快步绕行,仿佛这里是什么瘟疫之地。
“城里怎么放进来这么多累赘?吃的用的都要分给他们,我们自己都不够了!”
“听说昨晚南边那条街还抓了几个偷东西的难民,吊起来打了个半死!活该!”
“小声点!没看到教会的大人们在吗?现在是非常时期,佩里尔大人说了,稳定最重要,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保守派原住民的窃窃私语,深深扎进亚德里安的心里。他张了张嘴,想要为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辩解几句,告诉那些市民,这些人也曾是奥伦西亚的子民,也曾有家园和亲人,是天地巨变让他们沦落至此。但最终,他还是沉默了。在生存的巨大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面前,理性和同情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东西。
然而,绝望的土壤里,也有微弱的善意之花在悄然绽放。街角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娘,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妇人,趁着卫兵巡逻的间隙,偷偷从后门递出两个还算松软的白面包,塞给了刚才那个哭泣的孩子和他的母亲,然后迅速关上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还有几个原住民青年,在一名年长民夫的带领下,正默默地帮助难民加固那些摇摇欲坠的窝棚,虽然他们的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不情愿,汗水浸湿了粗布衣衫,但他们的行动,至少带来了一丝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的暖意。
在发放点不远处,亚德里安注意到了几个眼神格外不同的难民青年。他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争抢食物,而是聚在一个角落里,冷冷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趾高气昂的原住民、凶神恶煞的卫兵、以及那些逆来顺受、麻木不仁的同伴。他们的拳头在身侧紧握,下颚紧绷,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甘。
当一名卫兵因为一个难民动作稍慢而粗暴地将其推倒在地时,其中一个青年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要发作,却被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眼神同样阴郁的男人死死按住了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绝望就像干燥的柴薪,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能燃起熊熊大火。
而更多的难民,则如行尸走肉。他们麻木地排队,麻木地接过那份仅够果腹的食物,麻木地回到自己那片狭小、肮脏的栖身之地,蜷缩在阴影里,等待着下一个未知的明天。活下去,以任何方式活下去,是他们此刻被剥夺了尊严后,残存的唯一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