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骄傲且自负的高仙芝(2 / 2)

锋利的刀刃在银灯柔和的光线下划出一道道冰冷刺目的弧光,映照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眸,时而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

案几上,同样摆着几份“天工快报”,内容与哥舒翰所阅别无二致,纸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高仙芝的目光锐利如他手中的刀锋,逐行扫过那些文字。当看到“十七岁”、“三个月”、“灭二十万”、“夺得河东、中原、关中”等字眼时,他那线条优美、薄如刀锋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充满讥诮、不屑与深深怀疑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呵……”一声轻蔑的冷笑,如同冰珠猝然落在玉盘之上,清脆却冰冷刺骨,打破了堂内香料营造的沉静假象,“十七岁少年?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罢了。”

他微微摇头,刀光随着他头部的动作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三个月?灭安禄山、史思明麾下二十万虎狼之师?还连夺河东、中原、关中三地?”

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嘲讽,“怕是长安城里那些只会耍弄笔杆子、被叛军刀兵吓破了胆的酸腐文人,为了粉饰太平,或是得了那裴家小儿天大的好处,替他编造出来的神话故事吧?这‘天工快报’……”

他用闪烁着寒光的刀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案上的报纸,动作优雅却充满危险,“怕不就是裴徽自家圈养的喉舌,自吹自擂,自抬身价,玩弄天下民心于股掌之间的把戏而已。”

他出身高句丽王族旁支,自幼习武,天资卓绝,以弱冠之龄投身军旅,在西域这片强敌环伺、部族林立的修罗场中,凭借赫赫战功和冷酷手段,一步步爬到安西大都护的高位,踏着无数敌人的尸骨。

他深知战争的残酷与艰难,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鲜血。

裴徽这份如同儿戏般的“战绩”,在他这个百战名将听来,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大帅,”侍立在一旁、同样身着胡服的心腹幕僚低声道,“河西哥舒翰那边,据说反应热烈,已宣誓效忠。”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高仙芝的脸色。

高仙芝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把玩着弯刀,语气淡漠:“哥舒翰?呵,被裴徽从阎王殿里捞回来的丧家之犬罢了。救命之恩,再造之德,自然要摇尾乞怜,以表忠心。”

话语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份“李隆基密旨”影印件和厚达数十页、罗列详尽的“七宗五姓罪证”上,眼神愈发冰冷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弱点的鹰隼。

“伪造先帝诏书,构陷累世门阀……此子年纪不大,心肠倒是够黑,手段也够毒辣。绝非易与之辈,更非什么仁善之主!其志不小,其心……可诛!”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浓烈的权谋与血腥气味。

对于蜀中假延王的消息,他倒是信了几分。

以他对杨国忠那蠢货的了解,弄个假货来充门面、试图延续权势,倒像是杨国忠能干出的荒唐事。

但这仅仅意味着杨氏一系彻底垮台,权力格局重新洗牌。

对裴徽本身,他并无丝毫好感,反而因其崛起的速度过于诡异、方式过于强势,心生强烈的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

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在心底滋生——那是对一个过于年轻、过于“幸运”、过于强势的后来者,本能的排斥与轻视,混杂着一丝被挑战权威的不快。

‘黄口小儿,也配号令天下,染指安西?’他心中冷哼。

“来人。”高仙芝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慵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冻结空气的威严。

“在!”一名身材高大、面容精悍、身着安西军特有锁子甲的心腹将领应声而入,甲叶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轻响。

“传令各军。”高仙芝的目光终于从旋转的弯刀上移开,投向将领,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约束部众,无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与长安来人接触,违者,军法从事!各隘口、烽燧、驿站,增派双倍哨探,日夜巡防,不得有丝毫懈怠。凡有风吹草动,无论大小,即刻飞马来报!”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顿了一顿,他嘴角那抹讥诮更深,带着一种俯瞰全局的冷漠,“至于中原和关中……让他们闹去。让他们去争,去抢,去血流成河。未得本帅亲笔军令,安西一兵一卒,不得擅动。违令者……”

他手腕一翻,弯刀在指尖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刀尖斜指地面,寒光一闪,“斩立决!族中连坐!”

“遵大帅令!”将领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心中一凛,躬身领命,快步退出。

帅堂内恢复了安静,只有银灯燃烧的微响和香料袅袅升起的轻烟。

高仙芝并未被裴徽那铺天盖地的舆论宣传所打动。

相反,这强大的、无孔不入的宣传机器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被窥伺、被算计、被某种巨大意志强行裹挟的不适感。

裴徽的“奇迹”,在他看来充满了疑点,如同精心编织的谎言;

裴徽的“大义”,在他眼中不过是赤裸裸权谋的华丽遮羞布。

安西,是他高仙芝一刀一枪、用无数血汗和智谋打下来的基业,是他掌控西域、连接东西的根基,岂容他人染指半分?

他选择冷眼旁观,如同庭州城外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俯瞰着山下的风云变幻。

心中那份警惕和潜藏的敌意,比天山雪峰更加冰冷坚固。

他下意识地、极其隐秘地用指尖摸了摸腰间一个用金线绣着复杂纹路的锦囊。

里面,是一份来自遥远西方大食(阿拉伯帝国)的、措辞隐晦的信函副本。

信使是三天前,由一个伪装成粟特商人的龟兹胡商带来的。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一闪而逝。

他手腕一抖,那柄华丽的波斯弯刀如同有了生命,“夺”的一声轻响,精准地将案上那份“天工快报”钉穿,刀尖深深没入坚硬的楠木桌面,刀柄兀自微微颤动。

……

……

幽州城(今北京)。

幽燕之地的节度使府邸,风格迥异于河西的肃穆厚重与安西的异域奢华,更显北地的粗犷、实用,带着一种草莽崛起的彪悍气息与深藏的精明算计。

府邸深处,一间烧着地龙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炭块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深秋北地渗骨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膻香、烈酒的辛辣以及炭火特有的烟火气。

韩休琳身材异常魁梧,膀大腰圆,几乎要将身上的绯色常服撑裂,一张国字脸膛被北地的寒风和常年累月的烈酒染成了酱紫色,浓眉如刷,一双豹眼此刻正闪烁着疑虑、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光芒。

他捏着那份厚厚的“天工快报”,特别是关于七宗五姓勾结叛军的详尽证据部分,粗大如同胡萝卜般的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戳破、揉烂,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沟壑纵横的“川”字。

沉重的呼吸声在暖阁中格外清晰,如同拉动的破风箱。

“范阳卢氏……卢氏……”韩休琳低声嘟囔着,声音粗嘎,如同困兽在陷阱中发出的低吼,带着浓重的忧烦。

一个多月前,卢氏举族仓皇北迁,庞大的车队如同一条臃肿的长蛇,蜿蜒进入他的地盘——幽州。

那装载的何止是金银珠宝、粮秣辎重?

还有无数精心培养、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子弟,以及从江南搜罗来的、如花似玉的美貌姬妾!

这些财富迅速充实了他原本就富可敌国的府库,卢氏那些精通吏治、善于经营的子弟也凭借其家学渊源和人脉,迅速渗透进了他的军中要害和地方官署,双方利益早已盘根错节,捆绑得死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徽这一手釜底抽薪、公布罪证、赶尽杀绝,不啻于在他韩休琳的卧榻之侧点了一把冲天大火!

这把火,既能将卢氏烧得灰飞烟灭,也必然燎伤他韩休琳的根基!

“裴徽……好个心狠手辣、无法无天的小子!好大的手笔!好毒的算计!”韩休琳猛地将快报重重拍在铺着虎皮的案几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眼中凶光毕露,如同被激怒的野猪,却又在凶光深处,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对未知的惊惧。

这份狠辣、这份效率、这份掀翻棋盘的力量,让他这个在幽燕之地经营多年、自诩心黑手狠的老牌军阀也感到心惊肉跳。

‘这小子,比安禄山还狠!’他心中暗骂。

“大帅息怒。”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文士(幕僚)连忙劝道,递上一杯温好的烈酒,“卢氏根基尚在,其在幽州子弟众多,门生故吏遍布,裴徽远在长安,鞭长莫及。只要我们……”

“屁的鞭长莫及!”韩休琳粗暴地打断,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他裴徽连安禄山、史思明都宰了,连七宗五姓的罪证都敢昭告天下!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清君侧?清到老子头上来?”

他喘着粗气,豹眼圆睁,“卢氏现在就是块烧红的烙铁!捧着烫手,扔了……他娘的又舍不得!”

他指的是那些已到手的巨大财富和人脉网络。

对于裴徽的功绩,他内心是分裂的。

少年英雄、力挽狂澜的故事听起来确实让人热血沸腾,但他韩休琳半生戎马,从一个小卒爬到一方诸侯,深知其中水分有多大。

三个月灭二十万叛军?他嗤之以鼻,满脸不信:“捡了潼关大战、郭子仪李光弼苦战的便宜罢了!或者就是虚报战功,糊弄天下人!”

那份所谓的“禅位密旨”,更是让他觉得荒诞不经,甚至大逆不道!“一个十七岁的娃娃,凭一纸不知真假的诏书就想登基称帝?当天下英雄都是泥捏的不成?笑话!天大的笑话!”

相比之下,蜀中延王是假的消息,倒让他精神一振,豹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和……野心的火花。

“杨国忠这蠢货彻底完了!朝廷的法统?哼,现在就是个屁!皇帝老儿躲在蜀中,连个真儿子都找不到了?”

这权力的真空,对他这样的边镇强藩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是割据一方,还是待价而沽?

“此子……崛起得太快,锋芒太露,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得收敛!”韩休琳摸着下巴上钢针般的短髭,眼神阴鸷闪烁,如同在权衡猎物的价值与风险,“七宗五姓,树大根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裴徽小儿这是捅了马蜂窝!

且看他如何应付那些世家门阀临死前的疯狂反扑吧!

到时候,是龙是虫,自见分晓!”他的态度是典型的军阀做派:谨慎地观望,带着对中央权威根深蒂固的疏离和抗拒,以及对自身地盘独立性的极度维护。

裴徽?一个陌生的、强势的、可能带来剧变也可能引火烧身的符号,远不如他幽燕之地的实际利益和眼下如何处置卢氏这个烫手山芋来得重要。

暖阁厚重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亲兵队长探进头来,低声道:“大帅,卢氏长老卢承恩,已在偏厅等候多时,说有要事相商。”

韩休琳眼中精光一闪,烦躁中带着一丝算计:“让他进来!” 他整了整衣袍,脸上迅速堆起一层虚假的豪爽笑容,但眼底深处的警惕和贪婪却难以掩饰。

‘老狐狸来了,看你能吐出什么象牙!’他心中冷笑。

卢氏这艘将沉的大船,想在他幽州靠岸,不拿出压箱底的东西,岂能如愿?

暖阁内的炭火似乎烧得更旺了,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更浓重的权谋与交易的味道。

他看着卢承恩那强作镇定却难掩惶恐的老脸,以及身后侍从捧着的几个沉甸甸的锦盒,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他需要评估,卢氏还能榨出多少价值,又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风险?而

裴徽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又何时会落下?

幽燕之地的未来,笼罩在一片充满算计与血腥的迷雾之中。

窗外,幽州城深秋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枯黄的落叶,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萧索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凛冬与乱世的风暴。

韩休琳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卢承恩带来的一个打开的锦盒上——里面,是一对通体无瑕、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璧,在炭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

……